策展人:周雯静 岳明月
学术主持:景军
艺术总监:赵欢
“将死亡带回生活”,意在打破一种根深蒂固的禁忌。死亡,这一字眼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常被避讳,仿佛轻启此音,便足以引来忧伤与惊惧。它承载着沉重的情感负荷。恐惧、哀恸、失落、悔恨、丧亲之痛、压抑、剥夺、无力,甚至绝望,尽在其中。此次展览试图直面死亡,不是为了惊世骇俗,而是希望将其理解为生命的密码组合与活着的意义延续。
展览由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医学社会学研究中心发起,今年6月曾在北京展出并获得广泛关注。此次展览是“将死亡带回生活”展览的成都站特展。由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景军担任学术指导,赵欢担任艺术总监,段晓波担任展览总监,周雯静与岳明月担任策展人。主办方为清华大学医学社会学研究中心与时代美术馆·成都馆,展览得到清华大学启明星辰基金会、中国老年学与老年医学学会安宁疗护分会与老年教育分会的支持。展览汇聚了艺术、人类学、社会学、医学与社会工作等领域的29位创作者,以影像、装置、绘画、互动媒体与文献等多元形式,共同探讨如何与死亡共处。
“将死亡带回生活”(Bringing Death Back into Life)的概念源自《柳叶刀》死亡价值学术委员会于2022年发布的同名报告。该报告呼吁重新思考临终关怀与社会对死亡的态度,强调临终时光应被视作生命的一部分。在现代医疗体系中,药物和医学设备深刻塑造了身体的生存方式。然而,正如莎伦·考夫曼(Sharon R. Kaufman)在《生死有时》中所描绘的,医疗空间充满矛盾:一方面延续生命,另一方面却重塑死亡的面貌。尊严死是否可能实现?艺术家周雯静、张沐辰、路桂军、宋敏、郑确与向芷琳的作品,从这些视角出发,聚焦抗生素、疾病告知、医疗决策、临终反向关怀与情感追思,回应医疗体制下个体权利与尊严的问题。而朱鑫、应歆珣、莫倪健、向帆、云峰则从个人经验出发,分享追忆、怀念与练习接纳死亡的方式。
死亡不仅是个体的终结,也映照着全球性的问题——我们不仅直面自然死亡,还需面对系统性死亡。正如阿基尔·姆本贝(Achille Mbembe)所言,“死亡政治”(Necropolitics)揭示了死亡如何被权力操控。死亡不仅意味着个体的消逝,也包含社会、文化、语言与生态系统的衰亡。这些形式的死亡,不仅剥夺了生命,还动摇了存在与归属的根基,使个体愈加失去身份与依托。杰里米·丹尼斯、赫尔维·谢拉邦与马苏玛·哈莱·赫瓦贾的作品,揭示了原住民墓地保护危机、植物灭绝与水域封锁等多重现实,呼吁我们关注全球南方那些正在加速遗忘的生命。
在传统文化中,蕴含着丰富的生死智慧。《十想经》有云:“于一切法作无常想;于一切法作无我想。”死亡的恐惧因此转化为对生命无常的领悟与超越。部分作品试图穿越“终结之墙”,触及精神与文化的深层关切。王之纲、庄孔韶、岳明月等艺术家从传统图式、历史遗址与文化习俗切入,将死亡视为再生的契机;林乐成、梁绍基、何晋渭等的创作则回望自然与家族,延展出关于记忆与生死的诗意叙述。
此次成都站展览中,川渝地区艺术家与首次加入的艺术家及学者的参与,为展览注入了新的能量,并拓展了展览的在地性与多元视角。朱成以宋代墓室石刻“虚位以待”的灵位空椅为原型,创作出上百把光怪陆离的椅子;朱明通过地震遗址回收的预制板,反思生命的脆弱与社会责任。赵欢、贺鹏、刘丽娟与徐鑫桦则聚焦宠物离去、动物视角、生物与人类的脆弱性,以及松树枯死中的自然法则。四川美术学院的李敏敏教授与景军教授团队,举办过三届以关爱老年人为主题的高校公益海报设计大赛,他们的共同研究《刻板印象》探讨图像如何反映我们对老年形象的认知。在展览现场文献区,儿童与成人被邀请在搭建与游戏中讨论老年视觉形象。
“将死亡带回生活”并非一场关于终点的展览,而是一个为未竟情感与公共想象打开的精神空间。在这里,我们邀请观众一同思考:我们如何面对“死亡”,又如何理解“活着”。展览将于10月18日至12月11日举行,期间将推出来自社会学、心理学、公共卫生领域的学者、安宁疗护业者、艺术家的公教演讲,也有“生命终章”、“死亡即兴”、死亡与身体表达工作坊。共计10余场。
前言文章
景军
学术支持 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教授
本次当代艺术展命名为“将死亡带回生活”,意在打破一种根深蒂固的禁忌。死亡,这一字眼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常被避讳,仿佛轻启此音,便足以引来忧伤与惊惧。它承载着沉重的情感负荷。恐惧、哀恸、失落、悔恨、丧亲之痛、压抑、剥夺、无力,甚至绝望,尽在其中。
尤其在我们熟悉的国度,有关死亡的避讳催生出无数隐喻、转喻、委婉用语与各类修辞手法。古时称死,因人而异。天子之死曰“崩”,仿佛大山倾塌。士大夫之死曰“不禄”,意指仕途终止。唯有布衣百姓之死曰“死”,无饰无华。今人则多称“去世”,好似是说一个人从生活中悄然消失。即便开启死亡教育,亦多以“生命教育”为名,以避直陈死亡。此次展览却试图直面死亡,不是为了惊世骇俗,而是为了将死亡解释为生命的编码组合和活着的意义延续。
周雯静、岳明月
策展人
在许多文化中,死亡依然是一个禁忌话题。我们对死亡的态度常常充满恐惧与排斥,试图通过逃避与否认来对抗这一不可避免的命运,但始终无法摆脱它的临近。死亡,作为生命的一部分,早已渗透进人类历史的每个角落,它不仅是生理的终结,更深深嵌入社会、文化与生态的结构之中。
“将死亡带回生活”(Bringing Death Back into Life)概念来源于2022年《柳叶刀》死亡价值学术委员会发布的同名报告,该报告提倡重新思考临终关怀与死亡的社会态度,强调临终时光应被视为生命的一部分。
在现代医疗体系的技术主导下,药物和医学设备深刻塑造了身体的生存方式。然而,正如莎伦·考夫曼(Sharon R. Kaufman)在《生死有时》中所描绘的,现代医疗空间充满矛盾。一方面,它延续生命,另一方面,却也在形塑死亡的面貌。尊严死是否可能实现?传统文化中蕴藏着丰富的生死智慧,《十想经》中“于一切法作无常想;于一切法作无我想”,死亡的恐惧得以转化为对生命无常的领悟与超越。临终关怀为死亡提供了更主体性的关切,关注个体在临终过程中的权力与尊严。“临终反向关怀”进一步拓展了“死亡”意义的理解,这种关切关注了临终者对他人告别、遗愿与反思,如器官捐赠、简化丧事、生态葬等,这些遗愿体现了对社会与自然的关怀。
死亡,并仅非个体的终结,也反映了全球性的问题——我们不仅要面对自然死亡,还需面对系统性死亡,正如阿基尔·姆本贝(Achille Mbembe)所称的“死亡政治”(Necropolitics)。随着全球经济重构,劳动迁徙愈加频繁,高风险、危险的劳动形式从全球北方流向南方,这一过程不仅加剧了南方环境的恶化,也影响社区的社会结构与个体自主性。在后殖民主义与数字殖民主义的语境下,全球资本流动加剧了社会不平等,迫使文化传统、语言、物种乃至生态系统逐渐消失。从全球南方的立场来看,死亡不仅是个体生命的终结,它更是社会、文化、语言与生态系统的崩溃。这些形式的死亡,不仅夺走了生命,还侵蚀了存在与归属的根基,使个体愈加失去归属与身份。
作为一次跨学科的艺术实践,“将死亡带回生活”由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医学社会学研究中心发起,汇聚了来自艺术、人类学、社会学、医学与社会工作等领域的29组创作者。通过影像、装置、绘画、互动媒体与文献等多种媒介,以衰老与死亡为核心议题,以促进对临终关怀、临终告知、安宁疗护、现代性死亡、死亡与后殖民关系、传统文化下的生死智慧等议题的公开探讨。
“将死亡带回生活”是一处为未竟的情感与公共想象打开的精神空间。我们在这里邀请观众一同思考:我们如何面对“死”?如何更深刻地理解“活”?
论死亡
撰文/ 凯博文
哈佛大学教授,《照护》作者
翻译/ 许澜洋
我今年84岁了,已经行至生命的终章。尽管我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并对不久的将来充满乐观,但死亡于我,仍然是一个无可避免的现实——这既是一种人口学与临床意义上的事实,亦是一种极其私人的体认,终将为我的生命落下生物学的句点。然而,我所畏惧的并非死亡本身。我所畏惧的,乃是失去自理之能、变得依赖于人——我毕生崇尚独立——进而成为我所爱之人,尤其是至亲家人的负担。就这一点而言,我与许多同龄的美国人并无二致,不仅在美国,放眼全球社会亦复如是。诚然,文化差异很重要,但无论是基于全球研究文献的洞见,还是基于我在美国、亚洲和欧洲的亲身经历来看,我都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此种人类境况,纵使并非普世皆然,亦在世界范围内有着广泛共鸣。
我这一代美国人,曾经锐意改变了我们文化与社会的诸多面向,而如今我们正在改变的,是我们通向死亡的方式:我们竭力掌控自己何时死去、如何死去。这份集体努力推动着政策和实践的变化——从临终关怀与缓和医疗,到安乐死和协助自杀等问题。
面对急剧加速的老龄化浪潮,中国社会在临终议题上的应对仍显迟滞,这背后是文化传统、政治环境、专业能力与伦理观念的多重差异使然。公开探讨死亡之于长者及其家庭,至今仍属社会失仪,甚或触碰禁忌。
“孝”(filial reverence)虽然不复以往那般根深蒂固,却仍驱使着病患家属及医疗顾问穷尽手段延长生命——不论临终者的身体状况甚或其个人意愿如何。公众舆论与专业人士对吗啡等麻醉镇痛药物滥用的忌惮,致使缓和医疗举步维艰。而若医务人员无力提供充分的镇痛控制,甚至无法与患者及其家庭谈论缓和医疗,临终关怀便几近难以为继。
我确信,未来数十年间,中国临终图景的诸多方面——纵非全部——终将更迭。这无疑是一场文化嬗变;家庭与医疗系统所承受的巨大社会心理压力,终将重构“临终”一事本身。当然,纵有全球变革提供他者路径之借鉴,中国的这场变革必将是遵循其社会学逻辑的内在转型历程。我或许无缘见证这场转型的最终结果,惟愿自己在照护领域的研究能为发生中的变革略尽绵薄。因为这场嬗变,不仅将重塑中国的死亡文化,更将震荡寰宇——它终将创造一种全新的人类存在方式,使我们的全球未来与当下生存之境判然两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