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壮中消解(作者：刘春杰)

在悲壮中消解

-------北大荒版画及其学派的四十年



北大荒版画的兴起，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美术界最引人注目的现象之一。当时国内各大主要媒体、美术期刊争相宣扬报道这一新生的创作群体；多家出版社出版文集、画册传播来自祖国边疆的艺术；海内外电视台穿越林海雪原，不远万里到东北拍摄北大荒版画，以及优秀的版画家。北大荒版画一开始便成为政治宣传的工具，成为装点北大荒的文化符号。北大荒版画学派饮誉海内外四十余年，在历届全国美展上获奖，被国内外美术馆、博物馆永久收藏。他跨越了自身的知识局限，地域界限，用延续三代的事实雄辩地证实了这一艺术生命力的旺盛。如今，从那里成长起来的数百位画家早已功成名就，走出北大荒，在国内外艺术领域施展才华。在国际、国内美术思潮风云变幻，新人倍出的今天，在这大师云集，“向正义的前方”都可以开枪的时代，北大荒版画似乎已落伍，辉煌不在，但它带着对那个时代的深刻记忆，永存于新中国美术史。

（一）

北大荒位于中国的东北部，土地辽阔，气候严寒，人烟稀少。这里没有中原社会传统文化面貌，与历史文化积淀深厚的古城镇也有很大不同。因其荒凉，被人们称作“北大荒”。很久以前，这里的人们过着狩猎和游牧生活。

1958年春天，中国人民解放军十万复转官兵挺进黑龙江的大片荒原屯垦戍边。这批转业军人中的文艺工作者受“延安文艺座谈会”精神的感召，以政治影响艺术，以艺术推动生产。他们放下手中的枪，拿起垦荒的工具，开荒发展农业，建设边疆。近半个世纪过去，“北大荒”已成为黑龙江垦区的特指。但是这里已不再荒凉，亘古原变成了万亩良田，几百个现代化小城镇拔地而起，这里工商运建服各业齐发展，已成为现代化农业的代表，一片富庶繁荣的新景象。在这一翻天巨变中，产生了北大荒版画。代表画家有晁楣、张作良、杜祯麒、郝伯义、张路等。

当年复转军人中的美术工作者在艰苦的自然环境下，亲自参加垦荒劳动，恶劣的自然条件、艰苦的劳动没有击倒他们，他们带着强烈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对改天换地的劳动充满了自豪感，由此也激发出不竭的创作激情。正如晁楣在《英雄业绩的感召》一文中写到的：“说不尽的感人事例，冲击着自己的创作欲望。”①他们用木刻这种形式反映热火朝天的垦荒生活和奇美的北国风光。

中国新兴木刻版画，以反映党的方针、鼓吹革命精神为主，通常采用黑白木刻手法，强烈 、简朴、直率。建国以后，面向新的社会发展新的生活，版画需要有新的形式。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北大荒油印木刻版画突破了新兴木刻版画以黑白为主的风格，展现热火朝天的垦荒生活和北国风光。当时正值中国在多方面向前苏联学习，版画创作的表现上亦受其写实及色彩浓厚的油画风格影响，加上西方木刻版画雄浑刀法，形成早期北大荒油印木刻版画独有的色彩浓郁、主题雄浑、构图丰满的艺术风格。代表性作品有晁楣的《第一道脚印》，杜鸿年的《春的喧闹》，吴哲辉的《粮食》等。

北大荒版画展最早于六十年代初在中国美术馆举行，获得了极大成功，社会反响强烈，美术界震动极大。被称为“丰富和发展了中国新兴版画”。人民日报、人民画报等多家主要媒体均辟专版大篇幅刊登介绍这批作品。这些作品影响了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机关干部和基层工人农民，有人至今还记得北大荒版画带给他们的惊喜和巨大鼓舞。今天50岁左右的画家们相当一部分当年都受到北大荒版画家的影响。原中央美院教授、著名旅美艺术家徐冰在中国美术馆座谈会上曾说过：“我小时候曾临摹过晁楣等先生的作品。” 北大荒版画的名声远播，让世人认识了北大荒第一代主要版画家，也引起了黑龙江省委、省政府的重视。晁楣、杜鸿年、张祯麒等人调至哈尔滨，有的担任了黑龙江美协的主要领导工作。北大荒的版画因而得以在黑龙江省全面发展，延续其风景彩色油印木刻版画的特色，带动了黑龙江版画发展潮流。

正如北大荒的良田开垦自亘古荒原，北大荒版画也是从一片空白到厚实丰富。由于没有传统文化的束缚，因此在作品的内容、形式和创作方面表现得更为大胆和自由，呈现出稚拙、粗犷与纯朴的特质。在构图上气势宏大，刀法粗犷有力，质朴简约，纵使画面较小也能感受到北大荒辽阔壮观的美感。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那时的作品包括原版大多无法保留下来，加之杜鸿年、张路、徐楞、孔祥生等人的早逝，一些当年颇有影响的原作少之又少。

（二）

“文革”期间，第一代北大荒版画家，如晁楣、杜鸿年、张作良、张路等受到批判，被剥夺创作权利，至“文革”结束前才恢复版画创作。在此期间，京津沪杭等全国各大城市54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来到北大荒，他们中间有中央美院附中毕业的李建国等人，也有后来成为著名画家的冯远（现为中国文联副主席）、李斌（旅美著名画家）、陈宜明（中国美院教授）、刘宇廉（旅日著名画家，已去世）、沈加蔚、王兰等。北大荒源自军垦，发扬了军队对文艺创作极其重视的传统。即便是在六七十年代全国文艺创作严重受挫（有的地区甚至停止），北大荒还是将这批知识青年中的美术骨干组织起来，创作出大批艺术作品，填补了这一时期美术创作的空白。这批知青画家日后大都成为美术界知名画家，李斌、陈宜明、刘宇廉等在文革结束后创作了连环画《枫》、油画《舍得一身》等作品，引起轰动，影响了那个时期的美术思潮，甚至整个文艺创作。

毛泽东同志说：“思想文化阵地无产阶级不占领，资产阶级必须去占领，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②这成为兵团举办学习班的理论依据。当时的兵团司令部组织了美术创作班，由第一代版画家郝伯义等人带领知青进行美术创作，他们的作品带有浓厚的知青生活气息以及强烈的时代特征。正如在197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在广阔的天地里》画集前言中写道的：“收集这些作品，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生动反映了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如饥似渴地努力学习马列著作和毛主席著作的动人情景，反映了党和广大贫下中农对知识青年热情的关怀和爱护，也反映了他们把青春献给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崇高理想和战天斗地的英雄业绩。”知青画家们农闲时集中到兵团创作，农忙时再回到连队务农。版画原板、原作都留在美术班，原板被用来钉木箱，包装下乡画展的作品，为新作者打简易木床等。那时的人们也不知道有国际标号，更不知道这些作品日后可以卖钱。因此留存不多的当时创作，可以说弥足珍贵。尤其是《接弟弟》、《丰收在望》等，颇具影响。

到“文革”后期，老一辈北大荒版画家相继恢复创作，加上北大荒组织青年版画爱好者研习班。此时的创作环境相对宽松，他们在发挥传统的基础上也接受了许多外来的新观念。因此，这期间的版画作品，较从前题材风格有很大改变，由歌颂国家、社会转为描写日常生活的面貌和风景，抒发个人的情怀，充满优美而轻快的格调。这点可从晁楣的《路漫漫》、郝伯义的《乡情》、周胜华的《霜降》、梁风月的《息园》等反映出来。

（三）

到七十年代中、末期，由于大批知青相继离开垦区返城，使北大荒版画的发展出现脱节，于是版画家晁楣、张祯麒、杜鸿年等到大庆市、鸡西市，指导扶持业余美术爱好者从事版画创作。郝伯义、李亿平等组织北大荒垦区的青年美术创作班，培养后辈。幸而这时期，垦区各方面的发展已走上良性轨道，人们生活在安定的环境中，令版画家有不少创作灵感，使黑龙江版画继续扩展，并很快进入活跃和成熟的新阶段。这一时期的版画家一般称之为北大荒的第三代版画家。

八十年代初，著名画家李平凡在国内推广水印木刻技法，并带给一些版画创作群体大量日本水印资料。郝伯义敏锐地认识到这一技法可能会给北大荒版画注入新的活力，他带领本地青年为主的创作队伍，开始探索水印木刻。郝伯义的这种探索当时在政治上仍是冒险的，因为一开始便有人说这种“轻歌曼舞”有小资情调，背离北大荒版画传统。但他们顶住压力，组织创作并于1982年在中国美术馆成功举办了“北大荒水印版画”展，得到江丰、李桦、力群、王琦、彦涵等美术界前辈、版画大家的好评和扶持。期间出现了周胜华、赵勇、王晓林、周祁、陆中华、朱连生等代表画家。这批作品被《人民日报》、《美术》、《版画艺术》、《版画世界》等杂志广泛刊载，这是北大荒版画学派的又一个辉煌时期。画家们借助团体优势很快成名，主要作者先后离开黑龙江垦区，或在美术院校是学、工作，或在全国各地美术专业团体高就。北大荒版画作者队伍又一次受到严峻考验，再次面临青黄不接的局面。至此，北大荒版画慢慢开始走下坡路。八十年代，大庆、阿城和鸡西大兴安岭地区等地版画队伍相继兴起，作品题材以描写油田、工业等题材为主。范垂宇、黄泰华、沈少民、牟成等人为这些地区的代表画家。由于辅导者、传播者多为北大荒垦区的画家，他们没有从根本上突破北大荒版画的模式，摆脱北大荒版画的影子。

九十年代，随着科学文化快速发展，人类视野更加开阔，地域空间打破，西方强势文化的侵入，东西方文化在碰撞，相互渗透影响乃至瓦解对方。青年一代宣称世界将成为地球村，全球要一体化。多数人放弃了大众审美情趣的要求，寻求另类和感官剌激，甚至以丑为美。图式的抽象、色彩的跳跃、手法的极致、内容的多极，画家个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张扬。北大荒青年作者们反省以往，有人公开发表言论：“以前的‘传帮带’创作方式严重影响了人们的发展，我们要独立思考。”但现实是：国内美术创作形势巨变，各大美院高材生走向社会，充实到大中城市的创作单位，他们凭借良好的素质和扎实的功底，创作出优秀的艺术作品。而北大荒版画创作群体毕竟是业余群众创作，人才溃乏、观念落后。这时期虽然也出现了郑子江、陈龙、刘春杰等人的作品在国际版画双年展、三年展获奖，张洪驯、张泽新等人作品在全国美展、版展获奖，但这只是存数不多的北大荒版画青年作者在孤寂中个人的创作，并不能形成当初群体强大的力量、阵容，北大荒版画已风光不在，这也是历史的必然。各级文联、美协的不重视，人才流动自由度的加大，晁楣、郝伯义的离退休，承前启后，被公认为北大荒版画新时期领军人物的第二代杰出画家周胜华的早逝，对于版画发展无疑是雪上加霜。尤其是群体之间人的各种纠葛，也是北大荒版画走向衰落的原因。据说时至今日仍有年轻的画家在争谁是第三代、第四代的带头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今天，中国当代艺术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成为世界艺术，尤其亚洲艺术的新宠，北京已成为亚洲的新艺术中心，国内大批艺术家进驻“798”、“洒仙坊”等创库。国际品牌画廊、艺术机构调移师京城，当代艺术展览在国内此起彼伏。艺术的创作再也不能像从前，类似群众运动的操作。艺术真正成为一门科学。此时我们回首40余年的艺术历程，北大荒版画波澜壮阔。从诞生、发展、壮大，直至衰落，甚而消失，正如任何事物的发展规律一样，有生有死，有兴盛有衰败，唯其如此，才显得悲壮。毫无疑问，北大荒版画在中国美术史，尤其版画史，留下了浓墨重彩。正如李桦先生曾撰文：“北大荒版画三十年而不败，为中外艺术界所称道。”③大英图书馆出版的《中国版画》一书中有多条“北大荒”、“北大荒版画”的词条；《中国版画》百年大型画册、文集中刊登近30幅北大荒版画。国内外研究版画的书籍中无不提及这个画派及代表画家。几十年来，不知有多少电台、电视台、报刊等媒体在宣传这个画派，同时也宣传北大荒这片土地。一个画派对于宣传当地政治、经济、文化所起到的作用极其巨大，仅此一点，足令人以自豪。



注：①《北大荒版画三十年》文献集第111页《英雄业绩的感召》

晁楣作，黑龙江美术出版社，1988年。

②引自《北大荒文学艺术史》第117页。

③《吞吐大荒——北大荒版画三十年论文选集》第15页，

李桦作，黑龙江美术出版社，1988年。


作者：刘春杰